治水之事刻不容缓,但易观瑕自请离京,却是椒图意料之外的事情。
昨夜几乎谁也没睡,王帐的烛火点了一夜。
昨夜工部连夜回京,将前去江南的物什早早备好,许是因为有易观瑕,一切都很是规整,并无纰漏。
棠华和越阳一直想要同椒图说上话,只是易观瑕看得严实,始终没有找到上前的机会。
乃至临行前,棠华才进了帐子,实在不知道椒图为何要出这样的风头。
“如今你倒是走了,回头挨母妃骂的人可是我,定然要说我与没有照顾好你,害你去闵州治水。那治水可是男人的事情,你又何必去出风头?”
椒图笑了笑,她往远处辽阔山河看去:“谁说治水就一定是男人的事情?”
棠华却是一愣,略有些惊诧地望着椒图,昨夜的一切尚且历历在目,只是远不如今日的她,这样的——她一时形容不出来,只觉着此时的椒图,眼眉清朗开阔,一身说不来上来的清幽随和,明明是比她还要小的年岁,周身竟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气度。
她暗暗吃惊,竟觉着这番气度,像极了易先生。
“九殿下,该启程了。”
外面传来了絮果的声音,棠华知道不能与她再叙旧,便笑着将她送了出去。
“山高路远,姬图,你要活着回来。”
关山重重,有时候一别,就是一辈子。
椒图登上马车,回望了她一眼。
棠华身后是绵延万里的会阳山,她身侧是一把尚未开锋的女剑,杀不了人。
她没有说话,也不打算活着回来,只是轻轻笑了一声,似乎是存了诀别之意。
“五皇姐,珍重。”
姬笃分了一队御前侍卫,交由萧振统管,务必要将易观瑕等人平安送去闵州。
文武朝臣都来相送,马车缓缓驶动,吹开了车帘。
椒图无意看了一眼,人群之中,卓惜仍旧是一身白衣,隔着乌泱泱的朝臣,远远向她望了过来。
她看不清他的眉眼,只是觉着他在看她。
椒图落下了帘子,转头看向车轿里的另外一人。
随行极简,两人是一辆马车。
虞棠脸色惨白,却对椒图勾出一抹极其勉强的笑。
她移开眼:“不想笑便不用笑了。”
虞棠苦着一张脸,说不出来什么话。
车轿已经逐渐远离会阳山,椒图静静坐着,却觉着事情没有那么简单。
虞邵秋作为朝廷命官,不可能不知道水的深浅,他治水多年,并不会那样容易失足。
但蒋瑜披星戴月前来,分明是水患一事迫在眉睫,若不然易观瑕不会这样挺身而出。
她拧着眉,翻着随身携带的《黄河内经》陷入了沉思。
马车行了一日,走官路要慢上一些,谁也没有停下来,趁着天亮,能多走些便多走些。
到了天光彻底行不了路之时,众人才升起篝火,就地扎营,得了一寸的喘息。
椒图前世早已习惯这样赶路,如今还有马车,简直是神仙一样的日子。
只是虞棠却是养在深闺,这一路的颠簸,早已面无血色。
她眉头微皱,到底怕虞家断子绝孙,上前探了探她的脉:“你一日未用膳?”
哥哥音讯全无,她自然是寝食难安。
椒图自知说了一番蠢话,却觉着虞棠此举更为愚蠢。
“你若是死在前往江南的路上,届时若是易先生寻到了虞大人的尸骨,要为你虞家立两座碑才行。”
虞棠被她刺了一下,却又说不出来什么狠话。
“你!”
她平日里待椒图不薄,不求她温言软语,却又何必伤她的心。
但见椒图跳下马车,她泪水蓄满了眼,却又说不出伤人的话,只能小声抽噎着。
椒图充耳不闻身后的动静,营地已经开始巡逻,萧振是行军打仗的好手,现下护送他们前往闵州,简直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。
她环视了一圈,见蒋瑜坐在最远处烤火,旁边坐着裴仪萧振,向他询问着江南水患的事情。
几个人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身上,彼此神色各异,却又都站起来,规规矩矩地冲她行礼。
蒋瑜向她招了招手:“九殿下,过来坐呀。”
裴仪则打趣着:“九殿下是女儿家,哪能与我们坐在一起。”
椒图没有理会他,面上腼腆,缓步走到蒋瑜对面的木桩子处坐下来,没有了昔日在学宫里的生怯,反倒很有些坦然的意味。
蒋瑜不知道椒图原先的模样,自与她见面来,就与她相逢如故。
再加上朝堂之上她对闵州局势的分析,更是喜欢的紧,只道:“九殿下,可是马车憋闷?如此还要走个十五日,才能抵达闵州。”
椒图笑了笑:“确实是有些乏累,但相较在闵州治水的儿郎,我这已经是神仙日子了。”
蒋瑜眸光微动,饶是一旁喝酒的萧振,也情不自禁地抬眉。
火光盈盈,照她一双清凌凌的眼,虽无往日那般柔弱娇怯,但却总有一层挥之不去的可怜羸弱,让人警惕不起来,自然而然地便放下了防备。
蒋瑜拍掌称赞:“九殿下,好胸怀!倒是比你那八哥强上不知百倍!”
这话可不能乱说,萧振拍了他一下:“蒋兄,祸从口出,小心为上。”
蒋瑜满不在乎地摇头,心里想着昨夜的一切,十分不屑。
裴仪倒是问了一句:“八殿下昨夜出了王帐,就换了风寒,今日也未曾前来相送,倒是稀奇。我瞧着,皇贵妃娘娘脸色也不大好,不知又是生了什么事。”
昨夜的一切,椒图并不知晓姬笃从何决断,不过姬笃生性多疑,冯照那一番话传到耳朵里,京城恐怕又有不少的腥风血雨。
总归她已经逃了出来,余下的便不用再考究了。
蒋瑜正要出声,转脸看见椒图,又咽下了那些话语。
虽说他是莽夫,但事关女儿家的清誉,他到底留了一份心思,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:“先前在闵州便听小虞大人说过九殿下,倒是没想到,九殿下对治水一事也颇有见解。”
椒图垂眼,不动声色地道:“都是先生之功,我也不过是复述而已。”
她叹了一口气:“虞大人这样好的人,这样治水的能才,竟也失足落水。想来,这世上最好的水工,恐怕也有不竭之处。”
说者无意,听者有心。
萧振捏紧了杯子,转头看着蒋瑜:“子山兄深谙治水之术,却未曾想,竟有这样的噩耗。”
子山是虞邵秋的字。
萧振与虞邵秋一同长大,年岁又相仿,虽是长大后各奔东西,但情意却还是有些的。
如今虞邵秋突闻噩耗,依照萧振这样仗义的性格,必然是要去走上一遭。
恐怕他也怀疑,虞邵秋落水一事,并不简单。
周遭无端沉寂下来,蒋瑜想了想:“我也觉着蹊跷,虞大人从来不立危墙之下,那日竟然站在断桥之处,才失足落了水。谁也不知他缘何去了那里,只是众人回过来神时,虞大人也已经没了身影。”
虞邵秋一旦失踪,江南水患便无人能治。
即便是易观瑕不自请出京,到头来,为了填这个窟窿的,姬笃也只能忍痛割爱,放易观瑕前往闵州。
京中有易观瑕坐镇,文武百官都要仰其鼻息,处处掣肘。
若是易观瑕离开京城,朝堂之上便又是龙归龙,虎归虎,各战一方天地了。
椒图深谙朝堂诡道,一时不敢细想。
她思忖着。
四月,念六日,月是上弦月,远处山岚只有一弯月勾,却已经是清亮如玉,洒落一地清辉。
篝火燃起的夜,四人竟诡异地安静下来,彼此之间只有木柴崩裂的声音。
椒图先回过神来,余光在一众人脸上扫过,到底没有再出声。
虞邵秋遇难恐怕是早有蓄谋,但此事自有他们操心。但她现下又与蒋瑜相识,自然不可能再与往常那样计划远走高飞。
下一城便是洋州,天下都乱成一锅粥,走失一位公主,不会是什么大事。总归她留下的手稿都藏在了马车下面,待留书一封给易观瑕,总归是能治好水的。
更重要的是——还不知道易观瑕何时来与她算账。
她揪着身侧的杂草,心里盘算着。
先前之所以胆敢当着易观瑕的面,有恃无恐说出那一番措辞,是料定了易观瑕必然能护住她。
旁人不知,但只有易观瑕知道,上保南洲,下保洋州一法,是早些年易观瑕想出来的。后来两人又一起前去闵州治水,耗费多年心力,才终于琢磨出来,如何分渠造桥,才能平定水患。
只怕那一番见解说出来,易观瑕早已将她当做了治水的大才。
椒图自己问心有愧,时时刻刻警惕着,可易观瑕却恍若无事发生。
难道这一年的易观瑕,并没有这样的想法?
她心中惊疑不定,反倒成了被熬的鹰犬,处处谨慎着。
蒋瑜说话并没有避讳她,又见萧振与裴仪面上都有些许凝重,才低声道:“你们怀疑,这件事有蹊跷?”
何止是蹊跷,简直是将古怪写在了脸上。
但萧振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来所以然。
倘若有人想要动虞邵秋,那目的又是为何呢?
江南无人治水,难道就能如他们的意么?
火光明明灭灭,萧振起了身,决定去找易先生。
椒图也得到了想要的消息,便也没有久留,只说自己是饿了,去寻点吃食。
走在前面的萧振一顿,他侧过头,隔着火光望向椒图,她恬静的侧脸映在火光之前,周身少了怯懦,只有一种若即若离的冷清。
恍若是置身烈火之中,却又始终游离在外。火光染上她的衣袂,似乎下一刻,便要烈火焚身,萧振心头一动,竟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,将她往身前一拽。
“小心。”
椒图稍稍愣了一下,抬起头,便对上少年那忧虑的眼眉。
她不解其意,低下了头,不明白自己因何需要小心。
萧振这才回过神来,暗恨自己是鬼迷心窍,竟然看错了眼。
椒图衣袂完好无损,正拧着眉,有些迷茫地看向他。
夜风忽起,萧振收回了手,坦坦荡荡地道:“误以为殿下身染烈火,这篝火杂乱,小心沾了火星。”
火星从篝火里迸溅出来,落在了椒图的脚畔,她顿了许久,才敢对上萧振的眼睛。
少年眼里有比今夜月色还要晴朗的光。
她不敢再看,心口却无端由地一滞。
最终,她什么都没有说,只是覆上方才萧振攥住衣袖的地方,缓缓笑了
“无碍,若没有什么要事,我便去用膳了。”
没等萧振回答,椒图先迈步往前走去。
萧振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,回味着手上的温度,竟无奈地笑了一声。
倒是他自作多情了。
椒图没有理会萧振,想着前世种种,心却越来越乱。
她绕去后面的厨帐,寻了一些面饼装进食盒,带回了马车。
虞棠饿了一日,原本就没有力气,又被椒图气了一通,只觉着自己命不久矣。
正怅然着,却闻到了一阵饭香,她抬了抬眼,以为是侍女送饭过来,转念一想,又苦笑一声。
出行从简,她们谁也没有带仆从,怎么可能会有人好心给她送饭。
轿帘被掀开,椒图把餐盒放在她的面前。
虞棠一愣,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椒图。
椒图挑眉:“我喂你?”
“……”
虞棠涨红了一张脸,哪里敢让椒图喂她,当下只觉着椒图此人喜怒无常,实在是琢磨不透。
勉强吃了椒图送来的食粮,她才恢复了几分力气,却仍旧没有什么精神。
月上中天,已经很晚。
远处易观瑕的帐子里,灯火还通明一片,估计是在商议什么要紧的事情。
江南的水有人治了,江南的地却容不下她。
所有的人都不是故人,所有的人都也曾是故人。
椒图自认为并不是良善之辈,更不想要积德行善。
只是她忘不掉。
忘不掉当年萧振闯入冷宫,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,更忘不了那年他抱剑凯旋,只迎来了满街的血,也永远记得,他逃亡江南之时,听闻她南下治水,用尽手段也要来见她一面。可她却狠狠地践踏了他的心,让人将他丢出府衙,丈责三十。
她亲手杀了少年的萧振,杀了那个,会抓住她的手臂,让她小心溅火的少年。
心口忽而是说不出的钝痛,她转过身,望着虞棠,眸光安静幽远。
虞棠心里不由得一惊。
她听见椒图轻声道。
“虞棠,你想给你哥哥报仇吗?”